烨是一个高中生。一年多以前,她来跟我谈话。当时她的状态是两极分化的,时而拼命学习,一分钟都容不得耽误;时而把自己累垮了,躺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做。
烨的状态反映的正是社会上的某种两极化思维:考上大学,一切都好了;考不上大学,一切都完了。
我有时候想,在一个个不同的时代,人们会追逐某一种完全相同的东西,似乎每个人都在用同一个头脑在思考问题。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?
我发现是恐惧,是不安全感,是一种很严重的生存焦虑,每个人都相信,很少有人去认真想:“这是不是真的?”这可能是我们时代最大的谎言。
在烨的学校,学生没有权利悠闲,包括上厕所,如果走路慢一点,老师会喊:“什么时候了,你还迈着四方步走路?快步跑!”
一年前,烨讲到一件事,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:
有一天,烨读到一个报道,说一个女学生考到了北大。这个学生的头脑里没有任何杂念,只一门心思读书,目的就是要考上北大。因此,她任何时候都在读书,就连上厕所时,手里都捧着一本书。读了这篇报道,烨找到了自己的榜样,她完全模仿那个女生。哪怕有一点点空闲没有学习,她都会责怪自己。结果,她把自己整垮了。
最初,烨跟我谈话,我发现她的思维是单一的,只盯着一个点,看不到其他,似乎她的整个生活就只有那一个“点”。在情感上她很幼稚,看她说话的样子,你开始会以为她在模仿一个小孩子,在跟你开玩笑,听着听着你会发现,她不是像小孩,她其实就是一个小孩子。在跟同学的关系里,她常常受伤。
但是,这些都不是我今天要写的,我之所以要写这一篇文章,是因为我在烨的身上看到了一种“成长”。看到这个,我心里欢喜。
今天,烨对我说了一些话,我大概记了一些。
烨对我说:“我长大了。”
我说:“怎么就长大了呢?”
她说:“看到高三毕业生踏出校门,那一刻我长大了。”
现在,烨成了一名高三的学生。
她说的话,总会触到最本质的地方,因此就很简洁。
我相信,是在那一刻,她长大了。
但在长大的这一刻之前,已经有了许多的预备,在预备着这一刻发生。
我们谈话中,她讲到一个同学,她对那个同学的评价也是很简洁和触及本质的。她说那个同学的心是飘的,因此不知道什么时候哭,什么时候笑。
她其实也是在说她自己,她以前正是这样的。那个时候她的心也是飘的,但现在,她的心回来了。
烨像是一颗艺术的种子,但这颗种子在以前是随风而飘的,一直不落在大地上,不落在土壤里。
她没有找到自己的土地,不确定自己的土地在哪里,因此也不确定落在哪里。她一直飘。
但现在,她落下来了,落到实处,沉潜下来,在那里扎根、发芽、开花、结果。我知道,她会长得茁壮,长得蓬勃,成为自己。
她也知道自己的过去,并且做了反思与对照,她很高兴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,很高兴成了现在的自己。
她说:“以前,我玩不起放不下;现在,我玩得起放得下。
还有,以前,她是非此即彼的,只看到一点,就看不到更多;现在,她变得平衡了,看到了生活中多种多样的可能性。
以前,她不接受“不学习”的时刻;现在,她可以放松下来,可以让自己悠闲,并且享受这悠闲,在悠闲里有创造。她告诉我,以前,看到成绩最好的同学,她就想成为他们;现在,看到成绩最好的同学,她发现他们中间有人很果即便考上了大学,也还是很呆。
她说:“这并不是说,我就要成绩不好。我的目标是:“成绩好,但不要呆。”
要做到这一点,对她来说并不难。那就是,她现在既可以全神贯注地学习,又可以放松地玩耍。
烨的妈妈见证了女儿的变化,但说不明白,于是问烨:“你的老师和同学能够看到你的变化吗?”
烨说:“她们看不出来,但我自己知道。”
她妈妈问:“为什么呢?”
她说:“以前,我眼睛盯着黑板,但眼神是空洞的,我的心不在那里;现在,我的眼睛还是像过去一样盯着黑板,但我的眼神是有光彩的,我的心在那里。”
她还说:“以前,我看着别人,让自己按别人的方式去做,为了成为别人,抹杀了自己;现在,我有自己的目标,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做,就可以成为自己。”
我听了就说:“是的。有目标的生活,也是有动力的生活。这动力不是来自跟别人比较,而是来自自己,要去成为自己。”
在跟人交往方面,烨以前遭受过许多挫折。其中有原因是,她想跟所有人好,想让所有人都喜欢她。因此,只要有一点不好,她就会花大量精力去弥补,结果却顾此失彼甚至招致别人的“误解” “不满”,以至于她一度开始逃与人交往,躲在家里不出门。
但现在,烨有了这样一个发现:有深度关系的朋友总是少数。因此,她不求跟每一个人好,但可以尽量友善对待每一个人。
现在,烨不像过去那样紧张兮兮地生活了,也不会看着别人怎样,自己就开始慌张起来。她让自己多有一些空间有一些闲散的时光,可以长出创造性、自发性,长出艺术,长出主动精神……
她对妈妈说:“我也会有没多少动力的时候,但你不要来管我,我可以自己来管,这样我就有机会在那里扎根了。”
这次的谈话,大多是烨在讲,我在听。听的时候,我带着一种欣赏、惊讶、欣喜……
最后,我对烨说:“也许我可以把你经历的这些成长写出来,让人读到。”
她说:“好呀。”
我说:“那我们来给它起一个名字,就叫“心回来了”;或者叫“那一刻,我长大了”
她喜欢后面这个名字。